故事就这么上路了

                                               故事就这么上路了
罗萍

 

                                             一 在马赛写故事

 

        按说我现在离想写的东西太近,应该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

        村上春树29岁时的小说《且听风吟》,看不进去。倒是类似前言性质的第一章,有些句子让人咀嚼。他曾引一个名叫哈特费尔德的人的话,“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又过了两天,我在马赛的状态逐渐明了,已经事实上离要写的东西远了,但也许还带着些许情绪,还是不能客观地判断。

        再过了两天。

        很多时候“两天”是个虚指,表示不太确定的一段时间长度。事件的发生往往没有一个断然的起始点,那拇指与中指一摩擦,打出的响指,只能是在一些简单的事件前,比如,“Let’s go!””GO”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往往是些瞎胡闹。

        继续。再过了两天,我认为我和要写的东西已经完全没有沾粘不清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非常客观冷静了。于是我想,故事可以开始啦。

                                                    二 现代性

 

        我写写菲利普,写他的家庭。像是《我的叔叔于勒》了,不不不,不是那样的。那太简单,断不是现代化下的生活。现代生活是摩登的,也就具备了一些摩登时代的特质。

        比如崇尚“独”,独立、独特,甚至做独夫,做骄傲且固执的老男人?

        又比如希望尽可能文明地去理解“他”者。这当中有很多前提:“他”者包含万事万物,具体以及抽象。“理解”可以是赞同、最终的赞同以及我不赞同但我收到这个信息。之所以用上“文明地”这个限定词,是现代人喜用受没受过文明洗礼作为一些极端的评价的借口,就好像我们说这孩子缺家教(当然这句骂孩子的话其实是在中伤孩儿的爹妈)。我们“希望”,但常常难得做到,于是会有纠结、挣扎,最后也许走向了理解的背面,诞生出对“他”者的怨毒痛恨。

        又比如不要“judge”他人。但是这世界并不大同,人也很难不去党同伐异,再加上受了几千年之后的终级文明的教化(我不认为这最终极的文明是前代文明的集大成,终极在此只是一个点,只能代表它自己),我们有了价值观,有了也许是迥异的判断标准。而我们得把这些呼之欲出的话掖住藏着,不去“judge”,久了总会生出毛病。有时这瘤子会因为自己也犯了同样的事,而自行谅解,自行消失;有时时间医治一切,当然,从目前来看,很少时候是这样;还有时候瘤子溃烂爆炸,人人脸上都挂不住,尴尬。
现代人行动力强。很多事情并不多犹豫。这节约了时间,少了若干无关紧要的赞同与反对。但变化总是不讨人喜欢的出现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事实上,客观上的好些变化,都是人之间互相对视、对抗下的反应,与其说情况发生了变化,不如说是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三 状态

 

        “状态”这个词很重要。在facebook上它是你恋爱状态的标识,当你想昭告天下时。在我的这篇文章里,“状态”能部分地解释人的行为缘由以及短期发展趋势。人总是活在某个状态中,状态像是个模板,能说明一些行为的共性。

        比如“我”,我活在寻找的状态中。既怕找不到,也怕找到。找到的一定和理想有出入,不如一直处于“找”的状态。追逐新奇是这类状态的本性。为此不怕丧失,不怕孤独,不怕撕破脸皮,不怕决裂。具有破坏性,是这类状态的伴生产物。像是裂帛,那第一道口子也许来自这帛自身,而两手逮着一撕的力量,一定来自外力外物。那么,当这破坏已经形成,所有人等都回到巴黎或是Carcassonne小城,留下“我”,是当那唯一的受害者,或者存在下来好让激烈的撕扯有个平和的收尾,或是抽离出来旁观“他”如何回复常态?或者“我”都做了?

        复杂的人生理应有复杂的状态。年岁能代表部分的复杂性。像这家的两个家长。离婚了仍能照常生活在一起,度过一个平和的夏天,是因为这种状态有家庭生活和独生生活的双倍的好处,却没了坏处。因为太了解对方的坏脾气,又不必有义务去修正对方,所以彼此就有了难得的容忍;因为二人实质上形同陌路,所以也能不爆发自己的坏脾气。甚至没有故意的躲着这些过去的地雷,大家就是没有关系了。但两个人还是常常在一起,不能全然说是因为两个女儿,更因为生活的具体的形态就是这样了,两个人有共同的亲人朋友,共有的生活圈子,否定并叛离这圈子就等于得重新来过,几十岁的人了,不太容易也不太可能。

                                                  四 写作的态度

 

        这样看来,这故事必然走向毁灭。可否有个温情的结局?或者来个中庸的没有结果的结局?
而且我这样的判断,是否也太过幼稚简单?

        还是就写实地纪录,像我画马赛的野草,相信写实自有写实的力量?

        得带着什么眼光来写他们呢?冷峻的,温存的,友爱的,淡漠的?

        小说家是否都纠结过道德?是否都要灭众生以成就所谓的更多的众生?所以他们以道德家的冷峻的手术刀,解剖大众,来教化大众愉悦自我,或愉悦大众以自虐?再或者,小说家都是道德家。

        不再挣扎,让我如此强烈震动了的人,非写不可。没有什么道德,小说家还可以很简单幼稚,就是讲故事。

        同时喜欢上了这新出现的写作方式,即不断的往句群外加句群,话题外套话题,故事上下加新的故事。这是他自己蹦出来的,我本想只是写个提纲,顺带梳理自己的思路,记下零星闪出的好句子。为不至于太过跳跃,还是得按一个一个的话题来写。像这个话题,就是关于写小说。还有一个对自己的要求:不要写看上去美的、玄的、有逻辑有道理的句子,要捶打细节,让细节在以后经得住像我这样的阅读者的捶打:水浆四溅的文字,必是垃圾。

                                                  五 故事骨架

 

        让女人们说话吧。让这唯一的男人退到他不愿意待的后台。写他的老母亲,他的两个前妻,他的三个女儿,他差点会得到的女朋友,他性开放时期有过一次性关系的陌生女人,他的女儿的女朋友,还有那房客家的小姑娘……可惜没见过他的三个姐姐。写他的时代。得通过他的女人们来完成。

        写这,有什么意义价值或者有趣的地方吗?是要反映男性强权?激赞各色女性?有没有更深的东西?现代人的东西,无关乎性别的?那要把这新的“变形记”的账算到谁头上呢?这新的“变形记”又是什么?人的本质上的什么被忽视了?即使是度假时间,这被忽略掉的本质上的东西依然没有回归,反而更显见地被忽视了?

        得回到每个人在此时的状态下的诉求。各自的诉求;当碰撞在一起了,产生的新的诉求;这些诉求又多少都和唯一的这男人有些关联,是一种要或不要,给或不给,尽力有关系,尽力撇清关系,等等的过程吧。人聚在了一起,肯定是有显性隐形的联系的。

        可不可以这样说:现代人隐藏了过去显然的对关系的诉求。人们乔装打扮了诉求。为什么要藏着?因为要有回旋的空间,给变卦以借口,给不兑现承诺以理由。不禁想到了马太在facebook上说的轻信了人的话,导致这无果的四年,现在强说自己自豪于自己是美国人,或许就是对四年来中国的初衷的一记耳光吧。

        人用积累了上千年的学识智慧来武装自己,不是将心脏拓展得更宽广。心脏钙化了。相信人很容易被说成是轻信人。不轻易的尺度在哪里?还是人根本不信他人了。

        那久了之后,人会不会也不信自己了呢?或者相信全部的自己,不信所有的他人?

        人还容易将他人不答复(实为婉拒),当成是还有一线争取的希望。于是一再地提及,一再地请求。短信没回复,绝不是电信出了故障。男人的翻脸不认也决不是什么文化差异。

        老了还生活在想象世界,或以想象世界维生的人,比如他,比如我,现世生活都有些块垒疙疙瘩瘩的吧。

        我俩都有强迫症,干事情只看到了数量,每天都责怪自己浪费了光阴,却没发现汲汲奔命地完成的,是没有养分的作品;而此时还怪罪给灵感的不光顾。

        我是这样的:一段日子里我会不自觉地将生活中心标示出来,比如我的邮箱,会在恋爱期间只有一个人的邮件被保留。当然恋爱一结束,邮箱便会成为一个巨大的嘲讽。当然也可以为写些回忆录或者小说留下些字句的证据,但除此就别无他用了。不过当这些当年的甜蜜的话语成为日后的谎言的证据,“不可轻信他人,不可轻信感情”的诤言就很容易说出来。我不,我销毁这些证据,清除掉。说甜蜜的话的当下那一刻,只要是真心实意的,那就不能在日后被归为谎言。

        我们再说说现代人的吃喝拉撒睡吧。无葡萄酒不欢,没奶酪就没有结束一餐;不会像芳达一样的叹气,呼出沉重的一口气的方式变得更举重若轻;呼吸道不能自主开合,总得在快被自己憋死时才吐出那口长气。无数口气组成的生活呢?人是不是也宁可憋死在一些事情上?比如死抵着敌手对手,不也如同不放自己一码?没有退,退都是为了更进。日子排得紧紧的,习惯容不得他人的介入而被改变,少有一笑了之,据理力争是起码的准则。

                                                 六 丑陋的真相

 

        7月13号的法国报纸上讲有两个法国记者正在叙利亚命悬一线。说他们在准星的射程里。红字强调说近三年已经86个记者在此丧命了。有点摸不清除这条新闻的态度。本该是可惜遗憾吧,可配的漫画却是两股战战的记者蹲在荷枪蒙面的中东人前,说着些“我们什么都没干”的话。
一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被安上了这类似的话,得查查报纸。可怎好打岔菲利普?他也许正思考到一个关节,于是又会甩出“没空搭理你”之类的话来。不必去讨这没趣了,待他出了门再去翻报纸吧。

        如果是“我们什么都没干”一类的解释,而这解释又真出自两位记者之口,那人就忍不住会想:怎么会什么都没干?越说没干什么就越可能干了什么。具体干了什么,是版面有限报纸没登载,是内容太多枪口下没时间一一说来,还是一一说来之后总有些点会被对方抓住大作文章,是压根就做的间谍?
新闻媒体总说自己在报道事实真相。可没有什么事实是真相。一报道,就必然带有了眼光观点判断,就代表了某个人或某些人的认为。“真相”意味着别人说的事实有假话。“把真相公之于众”,多大范围的事实才是真相呢?局部真理不也是谎言?如果报道不是全息图,何以能叫真相?
我更愿意看这两个记者的照片。深色毛发的像是年轻的摄影师,因为他习惯性的闭着嘴,眼睛没有睁得大大的想征服他人,不像浅色毛发的另一位。
待菲利普去马赛城里办事,翻到了那天的报纸,是Le Journal du Dimanche报,浅发说:“On se sent moins seuls……”深发说:“Ca fait ou bien!”“我们并不孤单……”“要杀就杀,不杀拉倒!”
果然是摄影的,不用言辞说话,透着干脆响亮。再或者我这是在以貌取人,报纸上也没标明谁是谁。

                                                            七 菲利普的写作

 

        菲利普的写作,对外界一直还是个迷。第二本书正在写作过程中;第一本书,他最爱的小女儿Agathe也说没看过。第三本好像也在路上了。
躺在里间的沙发里,可以很好地观察他。鼠标动得更多些,像是在浏览网页粘贴东西。如果要输入文字,好像不能盲打,手腕悬在半空,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戳。他不像是常常码字的人。
曾经讨要过他的文章来看,可他说只有书没有文章,而书,自然还在出版的过程中。
他好像带上过《尤利西斯》在旅途中,是薄薄的一本,神话类,配了插画的。那么他要写的也许是这一类的儿童读物?可是今天他的编辑从马赛城里过来拜访他,带来他的校对的稿子。偷看了一眼,有些马赛的图片,像是新闻游记一类。他偏爱音乐,品味小众而不俗。他也不像是肩负了社会责任的人,不关心发生了什么,没有消极的评论,几乎没有评论。
认识一个人最好能从其文字开始。那么我们只能检索他的邮件了。英文邮件一般,日常对话而已。法文的就有意思了。我曾经把我的第一封法文信件放进一个叫法语助手的软件进行翻译。我高兴得啊,因为完全正确地传递了我想表达的。菲利普的就不一样了。看这样的句子:“穿越与我们的联系,你的表是美丽的大卫,你买厚的,这似乎是一个命令,但它会吻暴风雨菲尔文件一遍有一遍……生活总是如此迷恋”。
是什么让电脑如此纠结?
De passage par chez nous; Ton tableau est magnifique David; On l’achète pais il s’agit d’une commande ce nous semble; Bises orageuses mais
ça ira; Phil file encore et encore toujours si amoureux…de la vie
我回到了我们的家中;你的画太棒了,大卫;它……暴风雨压境但它总会过去;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逡巡,生活实在让人迷恋啊。”
这样的表达应该是诗意的吧,有诗意的画面和诗意的感叹。
菲利普绝非一个跳梁小丑或是家庭暴君,那样很容易被人识破,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影响人了。他也不是什么让人既爱又恨的角色,你甚至不能像说这话时一样和他对等。他越过了你,像他意象中的暴风雨,他凌驾在了人之上。用什么凌驾?用长时间的坚持一些事情吧,比如一丝不苟的家庭生活作派,彩色记号笔一定是一顺地摆在桌子的固定一方,报纸一定码放整齐地堆在卧室墙边,哪怕已经快齐到天花板,每期报纸的星运栏也总被用蓝色圆珠笔勾画过吧,笔痕一律是漫不经心的。他还总能留下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瞬间,比如我就记得他穿着衬衫歪坐在阳光下,戴着一副墨镜的照片,我觉得那很老旧而迷人。他的facebook封面,在色彩灿烂的家的背景下,他侧着脸,半昂着头,眼神是兴奋而喜悦的。而那照片,绝对是起码25年前的一张,他40岁不到。
岁月除了无情地往人身上堆砌癞皮赘肉,我以为,它还抢夺走一些东西。
色泽。瞳仁越接近无色,人就越现出凶相。狼不就是如此,色狼的瞳仁不就小到没有,而眼白异常的大块?死鱼的眼睛则完全没了光泽,是深幽的洼地,空无一物。
这凶相其实是来自对生活的过滤,那些看似温柔乡其实是杂物柜的心理空间,反映在眼睛里就是些柔和的深色的带质感的部分,人一老,这部分就被清除掉了。
菲利普的眼神就有这无色的凌厉。

                                                        八 突变

        马赛全然变了调调,不仅仅因为水果小贩不肯多给一个纸口袋装垃圾,也不仅仅因为本是搭讪不成,马赛小混混却居然说自己的时间被浪费了。
熟悉的地方诞生不了风景。
这就像我现在看菲利普,全没了当初的好奇与欣赏。他办完事就转回来了,不像他记事簿上预计的要逗留在马赛城里很晚。不是要去看展览,然后还要会一个人?他问起打火机,说是放在一个秘密的盒子里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是多疑的人,他只是玩笑地说过不会盯着我的碗看我有没有多吃,当他向我摊牌说不仅要收取我的房费,还有饭钱时。这着实让人吃紧了起来:万一我真多吃了他什么,他会不会即刻翻脸?于是那头一天,我真是只吃了一点点,一下下。我想这全然不是正常的为人之道了,他来我的地盘时,我可是像他说的富人一般,以至给他准备的吃喝太多还倒掉了不少。我打心底没想过要收人什么钱。来我家的,都没遇过这种待遇。
我在他眼里,也一定不是当初的模样吧。不拾掇自己,还老在那码字写东西,键盘打得梆梆响,写得那么旁若无人,我一定挺让人来气。他摆在桌上的打印的东西,头一页已被我不留心研究过了,只是一些信件来往,说些没要紧的话。他用记号笔标了好些地方,要么对方很有意思,要么他习惯了勾勾画画地阅读。
我这样死硬的脾气,大概就是他变了心意的根源吧。我们都不会投降,只是他还特别想让对手服软投降,平局言和他是不接受的。
让他还能绷着的唯一理由,可能是在等待一个理由吧。他不是在摆什么绅士作派,平和的心态是他没有的。
那我为何还要待在这,既然我俩已经没有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

                                                               九 二女儿

 

        Charlotte的花开始凋谢。白色的牡丹先解体。几片花瓣躺在大大的木头桌上,偶尔随风晃动一下。

        花束并不考究,白色的牡丹玫瑰,有几支强壮的桔子叶,会刚刚好,哪怕是被白色的塑料纸圆呼呼地包扎起来。可花店偏偏还搭上了三朵开到十二成了的猩红玫瑰,像是附送的,插在了最中央。
花店送来,应该是下午的中段,那时女人们都在海滩,只菲利普在家签收了花。可不知是不是忘记了,他是等女人们到家都几小时了之后,才从杂物柜里掏出了花来。是Charlotte的男朋友给的,都说这是惊喜。
快晚上十点了,男朋友被接到了。是大块头的Charlotte的小小的男朋友。等第三天要分手去各自的城市时,他又成了可怜巴巴的Charlotted 的老成体贴的男朋友了。
等先行离去的众人散尽,花被不该忘记地忘在了卧室的书桌上。又被我发现后摆在了进门可见的地方,两天后意外地,菲利普还为它换上了真正的花瓶。我转念一想,花瓶,而不是汤锅,这才对了他的想法吧。
没等这花瓣在桌上躺多久,就被菲利普扫进垃圾里了。他本想国庆看烟火那晚,拿去转送给大卫的妻子的,“送来也才两天嘛。”见我不动手照做,他也懒于献这份殷勤给个不相干的女人,于是这花就还在门厅的大木头桌上站着了。

                                                               十 小女儿

 

        黑色的指甲油开始有些脱落。是六天前和Agathe一块涂的。没有带洗指甲油的水,行囊习惯性地打得不能再精简。
涂的时候,菲利普就明确表示了不快,他发出了一个声音。通常他的耳朵和手臂最为敏感最要保护。邻居装房子锯材料,他会捂住耳朵快步经过,留下那被厌恶的邻居独自哑口无言。人们谈话声响稍大了,他也会斜瞥了眼,恶狠狠地咕噜一句“Shut up!”他至今还没有为此挨揍,已是奇迹。他的耳朵好像是专为他热爱的音乐而生的,但必须是他中意的音乐,否则也会在心里伸出手去捂住什么吧。手臂,则是难得的他的爱意的表示。最开始,当我拉扯他,或戳他提醒什么时,他会摸了手臂“啊呀呀”地叫唤。当他光了上身在桌前伏案时,白而细瘦的胳臂,在微驼的躯干的衬托下,才有点扎眼。
大概是指甲油的化学气味刺激了他的鼻子。没理会他的不满,两个女人继续涂完指甲,还看了一部恐怖电影。
Agathe又是如何与最爱她的父亲菲利普打交道的呢?

                                                              十一 海港

 

        眼前就是这被叫做Goudes的海港。八九个渔人在拉拽一艘不大的机动船上岸,更远处是外地人会来嬉戏的小海湾。这两天也许是海浪冲来了些垃圾,水面看上去就不太干净,所以当地人常去的另一处僻静些的海湾没有太多人。
没怎么四处走走,也有人搭讪,但这里不是旅游景区,本地男人就羞涩内敛些。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前两天从巴黎来的谁谁,回说是叫谁谁,也从巴黎来的,但是才到一天的。弄明白了我不是要问的人,这还有些俊俏的本地男人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这才是正常的人类活动吧,有就说,没有了就再见然后离开。
迎面来了只猫,嘤嘤地叫着,我也嘤嘤地应它。它不像Pizza成天独来独往闷不作声。Pizza瘦了一大圈,更加孤僻。离开那天,它不像芳达有众人呵爱,它被先抱到了Charlotte男朋友的车上。原来它换主人家了。巴黎菲利普的家看来不适合多一个生物共居,Charlotte搬去了母亲家,Agathe也住母亲家。
今年春天第一次见Pizza,它爱窜到院子里玩。是在外面待得更久些吧,屋子里丝毫没有它的味道。没见它吃喝,它爱睡在门后的镜架上,窄窄的,为了可以烤到下面的暖气。巴黎的冬天会下雪,没有鹅毛般大,但也是要洋洋洒洒飞在半空的。从四楼的窗户望出去,不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屋顶和三个一组的烟囱,这雪就不吱一声地下了起来。没等到雪铺满巴黎,我就飞去了更温暖的里斯本。可是看过蒙马特街边画家们的作品,其中有巴黎的雪景,是全白的一片。
巴黎的冬天只是视觉上的寒冷,内里还是干燥温和的。而瘦瘦的Pizza会在更温暖的中南部小城过完它的余生了。

                                                             十二 宝贝

 

        借住的这户人家,有个小小的秘密,他们的小玩意都标上了号码。是哪里还藏有一本《我的宝贝》的指南么?
家里摆放了几十艘帆船的模型,墙上的画也大多和船有关。可是小玩意才是这家的最爱。人们要收藏的,要么是罕见的,要么是离生活比较远的。所以我以为船毁掉一两艘,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倒是这小玩意们,有阿拉伯神灯,中国小型麻将牌……奇奇怪怪的站满了两个比人高的立柜,一个还上了锁加了禁条。
循着号码会读到什么?讨价还价后的窃喜?两人之间的甜蜜暗号?对某个国家某类人群的好感?是否还有些随意的插画?像日记一样的片段?
我吝惜这样的收藏举动,因为总觉得自己将不会在一个城市待很久,虽然这念头持续了十来年未曾消弭而我还在原地,可念头就是念头,它会左右人最根本的一些活动。比如我就尽量克制,少买笨拙的物件,也少买将来搬家麻烦的东西。这些年来尤甚。那么我的钱都花在哪里了?在另外的家。走到的任何城市,都是我即刻的家。
行走得越多,对身外之物的理解就越泛泛化。写的东西可以扔进电子邮箱,手机可以上网定旅店机票,拍的照可以放进几张小小的储存卡里,所以电脑相机都不紧要;洗漱化妆的东西带上固然省钱,实在不得以就随买随用。虽然还没有花过这类闲钱,但也不是不会,所以这些也不要紧;衣物就更是比国内还便宜经用……
什么是重要的?我做出来的东西,我的创造。文章、画,我的简历。
我才是个骨子里的吉普赛人。

                                                              十三 麦子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途中误闯进了一个流浪汉的碉堡,那远看上去只是一面普通的被涂鸦了的矮墙。在它的再远处,是像怪兽咧着的嘴的另一个更大的堡垒。是法国某段时期修筑的防御工事吧,后来也许还被利用来做了什么地宫探秘的经营,现在只成了某个流浪汉的家。
目测了一下,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相救,于是赶紧撤了下来。折道去了向着马赛城的方向。
带回了几枝野麦子,虽然就在住地附近也可以采到,但不走这一趟,怎知道这多山石的海滨长不出成片的茁壮的粮食?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画麦子了。去年夏天在Albì,遇到了大片的麦田收割在即,但阳光是那时的主角。清晨六点与傍晚六点,刺目地要迎向一切未知,然后又温存地要拥抱一切阴影,阳光有细微而巨大的区别。
今年夏天,我想画麦子,不论什么天光下,都在风中摇曳的倔强、舒展的麦子。
所以背景依旧会是干净的天,但是是打着旋儿的灰莽的天,是混沌一团。
就在这一片混沌中,麦子根根直立,干翘的麦衣,伸向远处的铁丝般的须,毛刺刺的还没脱落的小小的种子,以及那些空了内瓤的,轻飘地在风中点着头。
如此痴迷于这些自然中的纹理线条:那麦衣的褶皱;小枝条和主杆衔接处的节笆;最细的枝条,在靠近麦粒的半厘米处,猛然地折了个60度的弯。
如此轻扬的麦子,有它硬峭的一面。
油画笔太软,画不出中国画八大山人的硬朗劲。一番试探,作罢,得另寻他途;倒是赭色的铅笔在牛皮纸上,能戳出点意思来。那就待会画它了吧。

                                                         十四 大女儿

 

        Mary是个全自动女人。

        她可以在第一时间和陌生人搭讪。坐25分钟就到城中心的渡轮,她和对座的两个女人聊天气,聊海浪,聊刚巧在船上拍的广告,聊炽烈的阳光。对座只回了两句话,可是这交谈非常顺畅。要回巴黎上班了,她父亲菲利普主动帮她拖着行李去车站,好让她和众女人去逛街。临近傍晚六点,我们比菲利普早到了马赛中央车站。她去买火车上吃的糕点。车站小吃部正好很清闲,于是Mary 和老板两人就说起了奶酪,附赠的糖果,七七八八的,对方畅快地笑着。
说她是全自动,因为她能将一件不只她一人参与的事情,总圈得到结束。话题由她开始,她推进,她收尾。玩笑由她开起,她做旁白,她笑,结束。众女人逛街,她不进任何商店,只在外面候着,抽抽烟。因为她有她的预算,她对忽冷忽热的空气有抵触,她从小就不喜逛街。没人嫌弃她多余,因为她没对她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的逛街行为有过任何抱怨的话或表情。大家只觉得她不喜买衣服很奇怪,却没觉得她不买东西还跟大家走在一起有多奇怪。
她说起过她的妈妈。“一个倔强独立坚强的女人!”“给我钱让我在巴黎城里买了一个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够我一个人住了。”
菲利普说起过这个独身的大女儿。“她不需要男人。”“你会喜欢她的,是个好人。”
Mary是个好人,有原则,虽然枯燥乏味,可仍能自娱自乐。
她的工作是在像福利院一类的机构,照顾残疾和老人。“40个工作人员负责150个病人。累死了。”
她要是笑的时候上唇不要咧得太开露出青乎乎的牙龈,她要是走路时上身不要太向前屁股不要撅得太高,她要是不要在海滩晒太阳时说紫外线会杀了她的皮肤,她要是说话时速度不要快到了旁人插不进嘴,那她会像她的小妹妹Agathe,会是一个非常有女人味道的人。
可这些都不影响她是个好人,与人无害。

                                                      十五 楼下小女孩

 

        那楼下的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初春时,我见她像讨喜的小猫,每天光顾菲利普在巴黎的家。她妈妈租下了楼下的房子,那本是菲利普的房产,先是女儿Charlotte在住,后来挪出来出租,据说房费可观,从经济的角度考虑才让女儿搬去和母亲合住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猜测菲利普写的是儿童读物,因为他和小女孩每天聊得非常尽兴。什么都聊,因为小女孩思维不定,天上地下的,见什么聊什么,想了什么说什么。菲利普不叫做有耐性,他压根没有逼迫自己耐住性子。他更像是从每次的谈话中偷取什么东西,他想象力到不了的,他笔力匮乏的,这小女孩都有。

        菲利普也教授她知识,因为女孩爱发问。她的句子多用升调结束,菲利普则先是“诶……诶……”,然后慢慢说一串话,所以像是在回答。但小姑娘学得并不是很上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好像她的世界已经丰富到菲利普的知识只是多余的素材。谁知道呢?

        菲利普说这孩子难得的聪慧。

        可是两个月后再见到菲利普,问起小姑娘,菲利普脸色一时有些乌青,说那家人不好,已经不把房子租给他们了。那两个月了都没有消散的不悦,也牵连到了小姑娘身上,他再没说人一句好话,提都不再提。

        菲利普仍爱在路上和随便什么人家的孩子聊。可更多的时候,小男孩是猜疑地目视他,觉得他说的话不太正常可靠;小女孩呢?没见他聊过了,可能恰好都太小,完全不到可以说话逗乐的年龄。

        我会不会是菲利普老年人生中的又一个“楼下小女孩”?

                                                            十六 性情大变

 

        他穿着正装出门了。牛仔长裤,白色T恤,还加了那件咖啡色的夏季西服外套。“你今天好正式。”“有重要会议。”
他这次带到马赛的T恤只有两款,鳄鱼牌的和自制的。说是自制,其实是简单的白色T恤,自己选了图片,叫人印在T恤上。目前为止看到了三件。“可爱的女儿们”,用的是最近一次家庭聚会的照片,冬天,三个女儿挤做一团的在一张大餐桌的后面,好像里面没有菲利普。“兰花”那件,正面是一朵硕大的蓝底黄点的兰花,背面是一对情人在街边接吻。我见过这张照片,他用邮件发给过我。只不知是他拍的还是网上的喜欢了下载的。今天穿的这件只看到了外套下的一个局部,是一个卷卷头发的男人的头部特写,没仔细辨认这是不是菲利普当年的样子。
他变化挺大的,头发是关键。日渐稀疏黄灰,到现在,头顶大部分已经秃掉,鬓边还全然白了。年轻时的那些浪漫劲,弹着吉他,微昂着头,都随着这头发的消失变得不合时宜。还是刚到马赛的有一晚,他弹了两下吉他。想来再不会有兴致了。
突然有个大胆的推想:他是得知自己时日不多,悔恨心愿未曾了结,所以性情大变。他是在和自己的余生怄气呢。
这样恶毒的推想,是被他这些天的凶神恶煞给激出来的。
想着今早他特意留个可颂面包在桌上,还写了字条说是给我的早餐,"放烤炉里热了更好吃"。为感谢他这一示好,我做汤,也问他要不要喝。他的神情不是厌恶或憎恨或不屑,是三者的结合。被一阵抢白拒绝了,最后一句话是“我早吃过了”。
他内心的不痛快一定积压很多很久了,才会不论什么情况他都立即发作。像是他人已经在厕所,而他正好腹痛拉肚子。所以人身上心里的什么脏的丑陋的,都泻了出来。
这样怎写得出像样的东西来?如果他是在和余生较劲,写不出东西当然就更会心焦性急了。

                                                         十七 食物

 

         有两个裹着浴巾的女人来看房子。她们是在外地人那个海湾游泳,觉得这海港可爱,所以临时起了意。

        要租八月份,要房东电话,要菲利普电话。我只说请留下她俩的联系电话,等菲利普回来转达。其中年轻的女人,眉毛挑得高高的,挺美的那个,以为我是怕她俩是坏人,所以不肯给菲利普的电话。哈哈,现在谁都比菲利普更是好人。我才不会说这事去讨顿抢白,菲利普早磨刀霍霍着呢。
给这两女人带路的,是我的一个邻居,邀我喝过早茶的,讪讪地不想离去,蠕蠕地找着词汇。七月天还总穿棕色的马海毛薄毛衣,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他的妻子,早一个小时前路过,打过招呼。她原先在离Avignon很近的另一个小城工作,和雇主员工闹了大不愉快,以至于半年前举家搬到了这里。丈夫就近在街上的咖啡店找了工作,妻子还在找工作要付这新家的房贷,女儿很胖总不出门,当父亲的说她迟早会死在房间里。
一家人中,怎么总只有一个是亮点?比如这家的妻子。
菲利普要在外面待到很晚,明天才见得到了。
实在忍不住了翻检冰箱。万不要以为老外的冰箱就冰力十足。食物放久了一样坏。今早扔了纸包着的咸肉,刚又发现Charlotte和男朋友搞悬崖夜宵那晚剩下的鸡肉意大利面生出了霉菌。菲利普把开始长毛的两个桃子剥了皮放进了冰箱,“东西买得堆在那扔掉,是富人才干的事!”他说过。
隔壁女人在长凳上坐着剥菜。有青椒,有四季豆。没一会丈夫清理完地下室的杂志杂物,也开始来升火做饭。这一溜人家全依山建房,居高临下,出得院门是去海湾的当地人才知道的小径,然后就是不高的山崖和崖下的主街道。不是在人家密集的地方,所以可以自己弄烧烤。有时用超市买来的半成品碳,有时就用建房剩下的木材杂物。空中飘荡的柴火味,特别让人想不到这是在法国第二大城市。
离永别“消灭冰箱食物”的日子还有两天。两天后就启程去新的地方。我会买一大把的四季豆,和着大蒜,炒来吃。

                                                         十八 发难

 

        又是一个艳阳天。今天似乎尤其热。

        昨天的会议一定非常不顺利。菲利普沉着个脸,拖着脚挪回了家。

        不见他有疲惫了要歇息的念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临近半夜了,在厨房做东西吃。
再坐到办公桌前,他好像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愣着。又好像极度不满于自己还愣着,就气哄哄地继续愣在那。

        终于在电脑里弄些什么了。但不连贯,一股百废待举的架势。

        是怎样一个会议啊?

        一个28岁的选手上台了。我在里面沙发带着耳机看舞蹈比赛。这小伙儿从18岁就开始参加这舞蹈比赛。十年前,第一届舞蹈比赛。舞技还太稚嫩。第四届,他22岁。开始和评委Nigel Lythgoe扛上了。跳完出来,他骂娘。第十届,换成评委Nigel和他扛上了。跳得蛮好,但被放到了加试待定席。他说,如果是这样,我就退出。他随后的选手特别特别优秀,Nigel也说要放加试待定席,这人二话没说,安静地去等待。Nigel紧接着叫回了这人,说:“我只是想让大家看看你有多谦恭……”

        想报复,不愁找不到时机。技术再好也要谦恭。谦虚是对自己,恭敬是对我Nigel。

        于是看得我忍不住“扑哧”了出来。

        “Ely!……!!……,……!!!”菲利普终于发作。理由是我的娱乐干扰到他严肃的工作。

        想躲开报复,实在不容易。抗压心态再好也要表现出些摇尾乞怜的熊样。能不能抗住压,是你个人的事,摇尾乞怜是我菲利普需要得到的尊敬。

        法国的蒙田说过:我的头想昂着,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

        我不是蒙田。

        Nigel有没有事后表现出示好或者回旋,我还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往往在大局面或大混乱面前就自然被过滤掉了。也许我也是过于关注被打败了的一方。

        菲利普和我,在这安静的海港Goudes,没有什么大局面和大混乱,而日子还要继续,所以今早,冷淡地回了“早安”,又接了一通与女性的电话后,他心情颇爽,开始问起我晚上睡眠可好,我的房间热否,要不要从上铺挪到下面沙发床上。又说买了一根新的长棍面包,可以分吃。又说今下午要出门,有什么要买的可以支会一声。

        有成就的人,也要有平等的念头。我又得到了一条人生的箴言。

                                                       十九 前妻

 

        一起聚餐以欢迎Agathe那晚,Mireille唯一一次化了妆。本来有些淡的睫毛,睫毛尾部拖得很长,像《天鹅湖》中妖媚的Odile。
特别喜欢看她用手从后面拢蓬松的头发。她和侍者小小地调情,深究着三瓶葡萄酒的口味优劣,纠正Charlotte说第二瓶稍微有些气泡的说法。
Mireille和菲利普互称对方“菲菲”和“咪咪”。这应该是当年热恋的遗留物件吧,即使已经离了婚,菲利普还是大多时候叫她做“咪咪”,只开车返回巴黎了,她才叫了一次“菲菲”,其余时候好像没有必要叫唤他。
咪咪对自己很坦荡。两次买泳衣的上装都未果,她也就乐得继续在海滩上裸着上身晒太阳。她带来的两身浅蓝色调的泳衣,都没有上装,想是错把某一件认成上装了。
她做的鱼汤特别美味,逗得人也想这么丢点小鱼,扔下几颗番茄洋葱,再撒点香料,Voila,成啦。
她看人的眼光很柔和,微眯着眼,没有凶过,也没有熊过。
现在她在巴黎的家中。已经开始上班。是在一个关于信息技术的公司坐办公室。
原以为和菲利普一家及前妻一起度假,是个有些古怪的提议,没想到故事这般峰回路转。
我想我俩还会见着,在巴黎。

二十 雷暴

        马赛正遭遇突然的雷暴天气。报纸说今天天气晴好,说马赛以外的城市都下阵雨,马赛依然阳光灿烂。

        乌云被吸到了马赛城上空。有几道闪电正打在城中心。

        过了二十分钟不到,聚拢的乌云像个巨大的蘑菇,逐渐长大张开,小港Goudes即将罩在这大云朵下。云的边缘呈絮状,不时被高空强风刮起。

        闪电打在了马赛城的另一边,小港已经全然在射程,只雨还没有落下来。本地人在海湾游泳的,都起身回家,只外地人还贪恋着不肯离去。反正回马赛也是暴雨。

        今早就换好了泳衣,本打算洗头前去海里泡泡。看来得明天了。菲利普下午六点要同人见面,在还是艳阳的时候开了车走的,说见面地点在马赛城北,要开好一会儿。他刚好碰上闪电吧。城北。

        能感觉到一点点雨意。乌云已经被吹到了山崖的另一面。被撕裂了,变得不成形状。一阵大风,把搭脚的靠垫都吹到了花园里。邻居快步下楼,给摩托拉上了固定住的带子免得被吹倒。还有从海滩回家的人,两个三个,闲闲地漫步,反正雨是下不起来了。乌云已经离境。

        又一道叉状的闪电,打在了山崖另一面。

        这云,是不是就是从海上升起,途径马赛,去到内陆的那朵?

        雨最终还是下下来了。做好了洋葱炒腊肉,吃完,检查了门窗及漏雨的状况,坐下来。

        空气中有像薄荷叶一样的气息。

                                                      二十一 累

        第二幅麦子差不多画完,菲利普也疲惫地回到家中。

        特别轻地完成最后的几笔,碳条还是在牛皮纸面上吱吱咯咯地叫。

        应该趁早回楼上自己房间,在他发作前。可是才十点,回到小房间里实在有些压抑。

        散着鞋带他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进厕所擦了把脸,头发蓬着地走出来。“晚安。”他今晚提早上了楼。
我们俩都松了口气吧。

        若在两个月前,我们会聊今天雷暴下的惊险历程,聊美妙的南部天气,聊隔壁闹腾的一家,聊他没有进展的出版,聊这周末Agathe的生日,聊我的麦子,聊法国报纸的印刷质量,聊霉掉了的冰箱食物,聊夜不闭户的可行性,聊我即将去的两个小城的特色……

        他在楼上发出了鼾声。

        他只是不需要其他人。越老,越只忍受得了自己。

        两个月,他一下子就彻底老掉了。也许是心力在这两个月终于被熬干了,力有不逮,已无暇他顾。

        那件T恤上印的,是他本人。头发非常浓密,衬衣第二个纽扣眼里,插着一朵小小的花。

                                                                  二十二 海洋

 

        有没有哪个城市专为跑酷建了场地?有哪个好事者筹钱做了这事?

        和奔跑本质的区别,是跑酷还要和地面之外的屏障有交道,不仅是与之对抗,还巧借,利用屏障。只要不是在旷野,城市、山林、海里,都可以跑。跑酷就是要找出路,要的是不断随机应变,从看似不可能中找到可能。

        菲利普说面包和葡萄酒是法国人的必需,他说的是已知,是现象。我想谈的是看不见的,藏在心里的另外一些“必需”,一些和山林河泽有关的必需。

        天地如此宽广,人类社会不过是一隅。

        我还没有说起过在海里游泳!

        可以望向海里一米深,所以可以看到自己的脚在水波中荡漾,偶尔还可以看到摊开的手一般大的粉红色的水母。法国报纸七月初警告游泳者,说海岸线发现很多水母,有人被蛰。于是那段时间人人自危,不游泳了,站在齐臀的水里细细搜索。有大妈勇毅地拿起木片绰起来一个,摔在了岸边岩石上。透明的硅胶一般,粉粉的,可以看到触角上的吸盘,并不可憎。

        过得十来天,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事,水母大概也都搬了家。再到海里,就开始计划我的处女海洋游。水比泳池的温暖些,很容易就适应了。海底平缓地变深,沙子很细。走到海水齐下巴了,我转过头来,戴上潜水镜,深吸一口,没入水中。

        随着耳洞“轰”地打开,身体里的液体好像和海水汇合,人被海洋俘获。海水更粘稠,沉得不快,也有海潮推动,几下就已经划到了只半米深度的地方。脚踏到沙子里,又是“轰”的一声,整个人抽离出海洋。海面的吸力抓着人,像是不舍得人离开。等躺倒在大地上,天地旋转,有好几秒回不过神来。是耳朵里的海水在作怪,等侧着头倒掉,人才逐渐恢复正常。

        游到今天,依然惊心动魄。以前登高,总想一跃而下,现在能体会吕克贝松的《海洋》,体会为什么一定要抛掉一切回到海中。因为是回家了。

                                                              二十三 生病

 

        他眼角带着大块血丝,从昨下午回到家就那样,可能是去海里游了一圈又没戴潜水镜,更像是遇到什么突兀的事情急的。

        没一会儿他说出来了。他的一个姐姐等着用车,他得在这月底开回巴黎。“我妈得付我回马赛的火车票,反正我是不会付的!”

        他问我为何又提前到二十六号飞巴黎,“不是已经买好了三十一号的机票?”

        其实我是提前到二十六号飞布鲁塞尔。他没有认真听进我说的话。

        两个月前他告知我的计划是待在马赛三周,然后一起开车回巴黎,这也是为何他姐姐非要等车用,大家都被告知了计划的;后得知音乐家房东愿意免费送两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号离开;再然后是十天前他说他不会和我回巴黎,他要继续在马赛待到八月中。

        他七十岁的姐姐不见得比他更强势,是形势所迫吧。我总还能紧急地买机票定旅馆以应付菲利普不断变换的计划。

        ……

        在Avignon和Arles待了五天,再见到菲利普,他兴致颇好地在码头举着手机给我拍照,又照例和码头检票的小伙子开玩笑。

        坐上他的车,他说他这两天大病了一场,恰巧是星期天,他还麻烦了隔壁的隔壁一个女孩开车送他去了马赛城,又等了四个小时检查,开了很多药回来。是严重的发烧,眼睛、耳朵以至于腿都有了问题。
果然有事,是急出病来了的大事。

        他继续说,他得在八月一号赶回马赛,因为有一场庭讯,他告一个欠了他钱的人。“她该付我钱,可她没有!”

        “我前两天见了马赛的市长,还和他聊了两句。”“我今年写的书是关于马赛的,我要找他赞助出版。”

        我的一些疑问渐渐有了答案。那有马赛街景的电子邮件;听到我对马赛新建的博物馆失望,他显出的不满;频繁地来马赛;拍无数在旁人看来没什么理由的照片……他的第一本书,是关于马赛市政建设的。

        可是,谁会买这样的书来看呢?这一般更像是读者来信一类,或者应该每天及时地发布在报纸上才好啊。书?

        我本不应该质疑他嘲笑他,我不也生活在梦想中?

        那使他焦躁的因素,到底还会是些什么?

                                                       二十四 生计

 

        一个吉普赛女人在喷泉里游泳。她不小心栽进了水里,索性就游上一圈了。三个孩子不在近前,不然也早跳进水里了。

        有些人在境况差到不能再差时,总能生出救急的法子。不然能怎样?寻死么?

        穷到乞讨,并不是这女人的最差境况,这是她和她家庭的生活形态。丈夫推着小车载了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去乞讨,游客可能没有对这种行走中的乞讨回过神来,他空手而返。一家子坐在Arles教堂前的台阶上,在正午的太阳下暴晒着,孩子抢帽子玩。

        “如果你丢了工作,得另谋生路,你能养活自己么?”我坐在高一点的台阶上,望着这家子,问自己。

        “我去照顾老年妇女。”我的一个摄影师朋友很久以前回答过。他有耐性,与老年妇女相比,他还有几分肌肉男的性感。这是个非常自知的回答,不是因为他谦逊,是他听懂了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一个人被打到了底谷,能做些什么。

        诚实地说,我也会做所谓“出卖色相”的事吧,像我的摄影师朋友。

        这个问题萦绕着,一直追我到布鲁塞尔一个安静的广场。这像是一个市政机构,寄身在一个有百年历史的老建筑里。它前面,就是一个安静的广场。一大半用做停车场。就在那另一小半的一个角落,有一把长椅。

        在这长椅上吃午餐,会不断听到兵兵崩崩的声响,因为广场一角有几个大收集箱供附近居民扔空酒瓶。于是趁这星期天的中午,开车去超市购物前,先把一星期的酒瓶都清空。

        有一个人影在那。奇怪的是很安静。看了几秒钟,原来他是在用铁丝把瓶子从收集箱里勾出来。没一会装满一个手拉小车和一个编织袋。

        这也能养活人哪!

        不能,我去拣,他会揍我,我已经和他一个阶级,甚至不如,因为我还出卖色相!

        这就是我焦虑的东西。当我所有自认为有用的技能都没有竞争力,或者我经营我的技能不善,最终沦为生存能力上的失败者,那就是底谷。

        再转到那个吉普赛女人游泳的广场,她已经不在了。换做一只身型很大的小狗蹲在水中一动不动。
它耳朵湿漉漉地耷拉着,眼睛直盯着水底,是它的左爪小心按着一片枯叶。

        它是想把这叶子捞起来?我探手进水中,捞起了这东西,递到它面前,问:“你是要这个?”

等我明白这不是枯叶而是一块玻璃,它已经把玻璃叼进了嘴里。

        赶紧夺回了玻璃又扔回水里。于是它继续等待。

        “这一生中有什么是你的’玻璃’?”我问随行的才认识的朋友,他讨巧地敷衍说我就是他的那块玻璃。

        这又是个没有尽头的问题。每当你以为找到了答案,与此同时你也会意识到答案还在更远处。到人生的终点也许你会说这寻找的路途就是玻璃本身,可我认为那只是又一种讨巧的敷衍的回答。

        我和新友坐下来。无事可做的沉默中,一只很小的蜘蛛爬向我,被我用手上的旅行单子挡住后,它转而想跳进我的包。又被挡住,它退后几步,发起助跑,跃向这旅行单筑成的高墙,啪,失败,再来。一次两次,又一次两次。

        它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回头是喷水池,它当然回不了头。

                                                                  二十五 句号

        他停了下来,一直不直视他的我,忍不住从正在吃的晚饭中抬起头。

        他做的这晚饭,米饭加咖喱鸡一类,很美味。这还是在我们这十来天的冷战中,他唯一一次示好。说是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小村子了。其实说不定我是要一去不回头。那么被他形容成的我们这两架擦身而过的飞机,就此要形同陌路了。

        他停下来,是在他说我此行会接触各色人等,说不定哪个英国人,美国人……哽了哽,他的思绪飘向了诗的境界,他说人生如大雁,孤独地飞行。

        又停住了。很大一颗眼泪挂在了右眼角外的鱼尾纹上,迟迟不肯滑落下来。

        当人将各种际遇结集成了诗歌一般的句子,还佐以眼泪,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这段人生打上了句号,这就叫做“完美的句号”。

        目视这句号的形成,我也待在当下,一动不能动。不能打破这美而惹怒他,也愿试着正视、理解和欣赏这美。

        他上楼去了厨房,很久没动静。回来后我们闷不作声,吃完了晚饭。

        我像是最终得到了我的那块“玻璃”,但我比不上小狗,我俘获了,随即会扔掉,觉得那只不过是块终于到了手的不值价的玻璃。

        我的故事还没有收尾。

        追逐了如此久的,只是块不值价的玻璃,而这追逐的过程还如此压抑难受。所有与菲利普的对峙,在他“投降”的瞬间,也贬值到了负数。以为是在和人生搏斗,以为在抵抗人类关系中的强权,以为这样的紧张中还能保全自我是个不小的胜利,以为从此后自己的底气能量会更大不一样……他不能被击倒,更不该投降。

        空劳劳地,我飞去了布鲁塞尔。半夜游荡在寻找旅店的街头。像个游魂。凭记忆,认定那个方向,我踯躅独行。各类布鲁塞尔的深夜游民也在明处暗处向我打着招呼。穿行在阿拉伯街区,穆斯林街区,黑人街区。几乎不看什么地图,几乎不迷路的我,在找到了旅馆后还是在布鲁塞尔迷糊了整整两天。


                                                         二十六 结束

 

        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的片刻。

        远望,是布鲁塞尔老城区里绿色或黑色的教堂穹顶,零星几座立方体高楼,六架没有工作的高大的起重机,还有更远处那像原子结构一样建筑,那么巨大独特,这么远都能看见。
手风琴艺人在拉欢快的曲子,一对情侣和朋友在街沿边吃简单的午餐,紧邻我坐着的老人家吃完了葡萄桃子,擦擦嘴,喝了点水,起身离去。
下起雨点,没伞的人们纷纷逃离。我也骑了车转下几个陡坡回到城区里。
以为的被打破,坚信的被推倒,几次试着重建,刚立住一天,又被新的情绪想法推倒。人生都被质疑,又不知道去路在哪里,立在当地,不能挪动半步。是要继续走下去,还是转投他途?
我的梦中何曾有过他人的身影?那么现实中没能有他的陪伴,又有何失意苦恼的?
若是承受不住这失意苦恼,那就得先试着做有他存在的梦。
可有必要么?
这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天色已暗,洗洗睡了。明天还要搭火车回巴黎。

2013.7.31